2023/9/4 5:41:09
细雨再次将我淋醒,居然没有死。
除了悲愤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眼前一片灰色。天蒙蒙的,地蒙蒙的,连树叶、青草都是蒙蒙的。
都说,好死不如赖活着。活着,虽然很痛苦,但还存在着“希望”。我的希望在哪里?父母被炮弹炸死,丈夫被乱枪打成筛子,我拼命向山沟里逃。乱石、荆棘、瓦砾,平时愚钝不堪,如今却像刀子,不断削伤我的身体。我一头撞在树桩上,原本想从旁边跑过,可一条腿断了,我失去了平衡。剧烈的疼痛,让我瞬间昏迷。
雨水将我淋醒。天色很暗,村庄、山峦、树林,鬼影般乱窜,很像爷爷说的地狱。从我记事起,爷爷每每看到我都叹息,这年头,兵荒马乱的,你来到人间,就是来到地狱啊。爷爷骨瘦如柴,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。好在父母勤劳,他们四处挖洞,四处埋藏粮食,我才勉强长大。
我讨厌枪炮声,憎恨暗无天日。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,我结婚了,怀孕了。母亲摸摸我的肚子说,三胞胎。要在和平年代,这是多么幸福的事,整个家族都会欢呼雀跃。可现在,集体沉默。
想到胎儿,才感觉他们已好久没动静了。我用手拍拍肚子,他们知道这是娘的呼唤。可任我拍打许久,他们没丝毫反应。我的心立刻坠入冰窟中,一点点爆裂、粉碎。我体会到什么叫万箭穿心,生不如死。我发出鬼魅般的尖叫。叫声惊动了山坳那头的伏兵,一个人鬼头鬼脑探出身来,四下张望。他手里端着大枪,明晃晃的刺刀上紧绑着“膏药旗”。就是这群人焚烧了我的家园,屠杀了我的亲人,还有……我未出世的孩子。
我挣扎着站起来,想猛冲过去。就是死,也要咬他两口。刚直起身体,脑袋却阵阵眩晕。倒下时,我瞥见“膏药旗”将一颗地雷埋在小路的中间,他灰蒙蒙的脸上露出奸邪的笑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感觉一阵温暖。雨还在下,有人将我抱在怀里。
哥,她醒了。说话的是位少年,十五六岁的样子。衣衫褴褛,披着蓑衣,光着的双脚沾满泥巴。少年望着我,眼睛含着光。被称哥的人戴着斗笠,背着枪。看到枪,我浑身就发抖。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,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,他手心传出的温暖让我不再惊悸。
哥说,真没想到,在这里还能看到白狐。
要是不打仗了,我真想把她养在家里。你看,她快当妈妈了。可是……可是我们现在连家都没了。弟弟眼圈有些发红。
我的双眼也有些发红。
弟,把她放了,你赶紧回去,我也好招呼后面的部队跟上来。看样子,今晚我们要到前面的村子借宿。哥拍拍弟的头,雨水顺着斗笠流下来,像长长的泪。
她的腿断了。哥,我们帮她包扎好再放吧。
哥抬头望望天,再望望山坳那頭的村头,一切都显得空旷寂静,死气沉沉。好,包扎完后你就走,要照顾好爷爷,跟他说打完仗我就回去,叫他别惦记。对了,今后有什么事,要及时往山里送情报,别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,给他们报仇。
哥边说边从裤脚撕下一条碎布来,弟早已找好两根适当长的细棍。他俩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断腿接驳上,固定好。
哥轻轻将我放在地上。走吧,弟说。
那一刻,我泪如雨下。我往哪里走?
我知道兄弟俩听不懂我的话,但他们能看明白我的表情。哥看我泪流满面,忙把手伸进怀里,掏出一撮炒面来,慢慢送到我嘴边。
弟说,哥,你没多少了,自己都舍不得吃,后面还有很多伤员,她会自己找食吃。
哥说,看到她,我就想到……哥的声音有些哽咽,弟也抽泣起来。
我突然想为这兄弟俩跳一支舞。这是我们家族对待尊贵客人最高的礼节,好多年我们都没跳过了。我收拢起悲痛的心情,瘸着腿,边歌边舞。兄弟俩看着舞蹈的我,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
请你们稍等,我还要为你们再跳一支舞。我擦擦眼泪,向兄弟俩鞠了一躬,然后拖着伤腿向山坳那边跑去。
弟正要冲着我远去的背影呼喊,却被哥一把拉住。我跑到他们目光最远能及的地方,再次跳起舞。我用力地踏着大地,恨不得把大地踏出一个窟窿。震耳欲聋的响声,将我抛向了天空。向地面跌落时,我看到兄弟俩眼中都流出了晶莹的泪。